南河烬北

【龙龄】十里烛泉(民国鬼怪au)

🌸通篇胡扯,极度ooc

🌸群像作品《京华伏妖录》系列二

🌸万字长文一发完,甜

🌸有少量师兄弟出场片段



昨日山河辞旧岁,两三星火落润州。

润州,也称镇江,坐落于长江下游南岸。张承吉夜宿金陵渡时,为其勾勒出江月星火的山水画卷;江河不改,青山依旧,历史却是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一代词人辛弃疾在登临北固亭之际,发出了苍凉悲壮的叹息。

表里山河的镇江,在历史的墨香画卷上,流下了璀璨而夺目的一笔重彩。悠悠千古情,在这座千年古城里,是跌宕的情思,是绵绵的思故,是长恨不休的遗憾。

 

镇江地处江南。江南之地烟雨霏霏,空气中氤氲的水汽萦绕着波光涟漪的轻舟,在平静的湖面上掠过岸边的楼阁古迹,在烟雨空蒙中的白墙黛瓦点缀在江南小镇,是历经沧桑的傲骨之境,是温婉动人的南国风月。

春夏交际,正是镇江城内最热闹的时节。旭日初升,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已是响起手艺人敞亮的叫卖吆喝,西津渡边面红耳赤的船工光着膀子卖力地搬运着货物,喊起的号子激情澎湃,仿佛可以撼动对岸的水环山。浣纱女嬉笑着提着洗净的衣衫走上桥,柔和的朝阳像是撒下一片碎金,为她们披上一层金色的羽衣。

“混账!”

镇江府督办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年过花甲的老局长在将手里的鼻烟壶狠狠摔出去后,浑身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已是虚汗淋漓。

一旁的书记官脸色苍白地抹了抹额前的冷汗,双手哆嗦着将桌面上已经被打开的一封信笺拿了起来,颤巍巍地推了两三次眼镜后,再三确认了信笺上的内容,最后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局长…”书记官连爬带滚地来到老局长身旁,连眼镜什么时候被撞歪了也顾不得理会,“安平村百余户人集体死亡的事,恐怕最多两个时辰,便会传遍全城…城里好几位大商就是从安平村出来的,若是让他们知晓,这、这可就完了呀……”

老局长瞪圆了双目,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他慢慢坐直了身子,盯着书记官,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咱们做的事就瞒不住了。”

书记官缓了缓心神,将目光看向老局长腰间别着的手枪,面目也渐渐狰狞起来。

老局长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像是癞皮溃烂的野兽,丑陋而狠戾。

“把递信那个孩子带下去,他不应该再说话了。”老局长打开抽屉,重新拿起一杆旱烟,“但这事的确不太对劲。”

书记官殷勤地凑上前将旱烟点着,闻言动作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在老局长耳边道:“前几日,打四九城里来了两个年轻人,据说是德云观的弟子。我看不如……”

老局长眼睛一眯,狠狠吸了一口烟,满意地点了点头。

“打北平来的小客人啊,世道混乱,死在外边了我们也是无计可施啊。”

“让他们去查查吧——”



德云观,京城第一大观。与其他寺庙道观不同,这德云观内并不供奉任何一位佛祖神仙,没有戒律清规,没有晨练早课,甚至连修仙练道之人该忌讳的酒色财气也丝毫不避讳。

观主姓郭,个子不高,慈眉善目,放人群中乍一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可他却在十五年前与如今的德云观长老级别人物于谦联手震退了东海龙族,名震四方,将德云观的名号彻底打响。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奉旨进朝做官时,他却做出了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举动——他在德云观外十里之地设了一个孤虚阵,只要是朝廷派来的人都会迷失其中,无法逃脱。三番两次下来,朝廷终于放弃了拉拢他的想法,做官一事便也不了了之。

于是郭观主安安稳稳地坐镇德云观,在十五年间招收了不少弟子。

“云鹤九霄”四辈儿的弟子,十五年下来少说也得有几百人。这几百人中,自然也有天分极高、天资聪颖的,年纪轻轻便已名镇一方,将德云观的名声响彻中华。

而书记官所说的那两人,正是前些日子南下到镇江的张九龄和王九龙。

比起风华绝代,却半步不出四九城的张云雷,智勇兼资,但一步也不愿离开他的角儿的杨九郎,在云鹤九霄四辈中,张九龄和王九龙身上偏偏多了那么一点儿浪迹天涯的江湖气息。

身为九字辈的大师哥,张九龄并非是最年长的那一位,且他平日里也不摆着架子,更因长了一张讨人欢喜的娃娃脸,反而在师兄弟里挺受欢迎。

有不了解他的人会私底下询问郭观主,质疑张九龄的能力,却换来郭观主高深莫测的一笑了之。

九字辈的弟子拜师那一年,天现异象,被于长老惊叹道此辈弟子必定是超尘脱俗的人中龙凤。各方各界在九字辈出师那年翘首以待,结果却是大失所望——九字辈的弟子自打出师后,不是像杨九郎这般日日夜夜歇在三庆园,就是如张九龄王九龙等人这般出城游历四方。

更有甚者,连九字辈的弟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但真正见识过他们手段的,才会明白当初郭观主的笑容里的含义。

龙凤之姿,天之英才,如是而已。

张九龄平日里从容潇洒,身着一袭大褂出现时,仿佛降落凡尘的画中仙,谪仙之姿的眉宇间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和漠然,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清茶,沁人心脾又傲寒攀骨,是他身为大师哥该有的傲气。

人们或真或假的言论左右不了他的心志,纸醉金迷的四九城困不住他的傲意,张九龄从来不愿为自己拷上枷锁。正如郭观主所说:“不是张九龄需要江湖,而是只有江湖才能容纳他的一身孤寒。”

当还是少年的张九龄被郭观主从长白山接下来之前,也曾恍惚地认为自己将一辈子与风雪为伴,孤独一人在长白山上徘徊着渡完一世红尘。

但这个想法在看见郭观主身边的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时,瞬间支离破碎。

张九龄至今也记得,当初他站在雪峰之顶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那个人,就彻底被他眼中的星河万里所截留,甘愿成为天谴的堕神,化作满天飞花,追随而去。

后来张九龄拜师之后,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师傅正儿八经的亲戚。

他将爱意深埋心底,却从拜师那一年起,在德云观后院栽上了一株桃树。每日练功完毕后,张九龄便跑到树下,扬起脑袋望着桃树上新发的嫩叶,一待便是大半天。

有不少路过的师哥对他的行为表示匪夷所思,唯独张云雷走过他身边时,抬扇轻轻划过桃叶,轻声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张九龄猛地一抬头,小麦色的皮肤闪过一丝红晕,眼里的慌乱说不清是被人看穿了心事还是自己心里发虚。

张云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二人本底修的都是那高山之巅的冰寒之息,自然而然也有几分亲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云字辈的师哥笑了笑,漂亮地甩了个扇子,潇洒地转身离去,留下张九龄一人在原处。

他伸手贴近树干,第一次有了想看一眼桃花的欲望。

那个孩子被收入九字辈的消息传到张九龄耳边时,他正倒吊在房梁上练功。传话的师弟跑过来将事儿一说,惊得他脚一松,险些脸着地磕地上。

原本以为已经淡忘的情感此时此刻如同决堤的滔滔洪水,汹涌澎湃地袭来,几乎让他窒息。他一步三停留地来到前堂,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却被一声叫唤镇住了脑海里叫嚣了一路的思绪。

“老大,我来找你了。”

少年张九龄从雪山飞跃而下,却止不住体内的冰寒之息。就在他感觉丹田几欲炸开之时,一股炙热却不带着一丝侵/略意味的火灼之力渐渐将他包围起来,一点一点化解了他的寒劲。

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住了软软倒下的少年。

“老大,你得等着我呀……”

是灼灼桃花意。张九龄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当初张云雷话里的意思。

自从第一眼相见,他就已经是我今生的劫数。我一路忍耐严寒酷暑,只为等待一瞬桃花绽放。

所幸,我等到了。



王九龙自小便生得白净,偏偏又是和张九龄走得近,不少师兄弟路过他俩身边时,总是忍不得笑出声。

那时的张九龄还是不爱开玩笑的性子,但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气不过地瞪着王九龙。王九龙无辜地摊开手——瞳仁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发白如雪的肌肤练功过后染上了红润的气色,如同一抹海棠春色,勾起了人性最初的欲望。

张九龄顿时哑然,憋着气转身想走,却又被那人缠上来,左一口师哥右一口老大地哄着。等到两人要分开各自回房时,张九龄一拍脑门,急得跺脚——被那白儿子忽悠着忘记生气了。

后来九字辈出师的那天夜里,王九龙拉着他来到后院,站在桃树前。

张九龄不明所以,但看着那桃树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视线,道:“有话快说啊我明儿个就出城了。”

“老大,这棵树栽了多久了?”

“八九年吧。”

王九龙一顿,转身看着他,道:“咱俩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有八九年了。”

张九龄从被他拉到这地儿起心里就跟打鼓似的闹个不停,脑子都不甚灵光起来:“啊…啊?”

“其他师兄弟都说,这树在这长了这么多年都没开过花,是因为你的冰寒之息。”王九龙走近他,拿额头轻轻抵住了张九龄的脑袋。张九龄呼吸一窒。

“我说我不信,它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平地刮起了一阵清风,清风拂过桃树,一树桃花忽然绽放。

一帘红雨,是云间烟火,让张九龄这个云中客难得找回了清明。

“我栽桃树,是为了一个人。”张九龄伸手接过一片花瓣,轻轻地说道,“我想看桃花,也是为了一个人。”

王九龙也接过了一片花瓣,将它放在了张九龄手中,道:“你说的那个人,他现在知道了吗?”

“我想…”张九龄偏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可能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不是望穿秋水,不是一厢情愿,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有份。

相思之情何以表,风雪红雨携君来。

王九龙向郭观主提出要和张九龄一起游历江湖时,郭观主正和于长老在棋盘上战个你死我活,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小黑小子等了九年的桃花开了啊。”

王九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郑重其事地向两位长辈作了个揖,言语中是掩盖不住的欢喜:“昨夜便开了。”

张九龄被王九龙叫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大师哥连打三个哈欠表示被吵醒的不满后,身子一歪靠在了王九龙身上。

王九龙一手搂着他,另一边伸长了手将香炉里的残香掐灭——张九龄自打到了镇江后便心神不宁,彻夜难眠,原本神采奕奕的人没过几天便消瘦了不少。王九龙看着心疼,只得亲自动手调了一味安神香给小师哥,所幸安神香似乎对张九龄有所影响,这两日起码是让人阖上眼休息了一阵。

“妖气啊…太浓了。”张九龄皱了皱鼻子,望向窗外远处的西津渡,渡口上忙忙碌碌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异象,仍然在为生计做活。

王九龙闻言,从大褂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笺,张九龄一挑眉,支起精气神儿坏笑着凑上前,道:“是哪家小姑娘又对你芳心暗许了?”

王九龙一噎,哭笑不得地拿信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着力度不小,落到张九龄头上时却像是捋了捋他的发旋,极尽温柔,生怕把休息不足的小师哥再给一拍拍晕过去,他道:“这封信是半个时辰前镇江督办的人送过来的。”

张九龄撑着桌子坐直了身子,露出半截纤瘦的手腕骨,落在王九龙的眼里又是一阵刺眼儿的难受,他不动声色地将桌面上摆着的一碗还温热的稀粥推到了张九龄面前。

张九龄接过那封信,顺手舀起了一勺稀粥,丝丝米香飘进鼻间,混沌的大脑渐渐拨开层层迷雾,恢复了些许清明:“咱们应该没和他们打过招呼啊?”

“的确没有。”王九龙回想了一下,无奈地摇头,“但耐不住有人是有心找上来的。”

“怎么回事?”

“离这几里地远的安平村,被发现全村人暴毙而亡。”王九龙起身,替张九龄翻出了一件新大褂,“督办的人说死相过于离奇,觉得‘非人道可为之’,就顺着关系来请咱们帮忙。”

张九龄咽下几口食物,精神气儿回来了不少,他将信笺往桌上一放,伸手接过大褂,眼神里是少年人的无尽潇洒,宛若入海的江河,奔腾不息。

“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孙子扰了我的好梦。”



虽说安平村离省城不远,但小哥俩并不想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就选择了步行前去。从省城去安平村需要绕过一座小山,再穿过一片小林子,张九龄和王九龙俩人一路上特地留心打听,发现不管是邻近村子里的村民,还是在路上摆着茶摊的小贩,都似乎对安平村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王九龙礼貌地谢过茶摊小贩后,买了一碗茶,回到张九龄身边,在他身旁坐下。

张九龄使了个眼神询问他,他摇了摇头,将茶碗推给小师哥,张九龄接过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撇了撇嘴:“还没有你的雪中青好喝。”

王九龙失笑,心里却很受用,揉了揉小师哥的头发,换来张九龄嫌弃的一巴掌。

“百年茶树上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好的茶叶,用山峰融雪的雪水泡上,”王九龙勾起张九龄的小拇指,笑得春风如煦,“你知道它为什么叫雪中青吗?”

张九龄愣了愣,抬眼看着他。

王九龙眼神中仿佛容纳了万千星河,却只有张九龄一人能够迎风伫立其中。他拉起张九龄的手,温柔却虔诚的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遇见你那一天,你就是一袭青衣,站在雪山之巅。”

那一幕冰天雪地里傲然凌于山巅之上的青衣少年郎,是王九龙心底最惊艳的一幅画。

他是张九龄心中的灼灼桃花,张九龄又何曾不是他一生独一的繁花之景。

张九龄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却没有逃过王九龙的双眼,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咳嗽了一声,假意忽略发烫的耳朵,道:“一天天的净这个…赶紧喝完,继续赶路了。”

王九龙轻轻用指尖在张九龄掌心划了一下,笑眯眯地举起茶碗,就着张九龄喝过的位置,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不过才赶到村口,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王九龙慢悠悠地从腰间取下一把玉箫——这玉箫大体呈脂白色,中部却隐约可见一缕宛若游龙的火红色,随着王九龙将玉箫拿在手里起,那缕红色逐渐发出了亮光,慢慢将玉箫浸染成血红色。

通体呈血红色的玉箫,肃杀之气陡然而生,连周围不知何时弥漫聚集起来的妖气也被震退几分。

张九龄挑眉,将手揣进袖子里,默默退后了两步。

玉箫月如意,镇妖法器名录位列第二,仅次镇妖名剑落马霄之后,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千军万马,杀伐四野。

当初郭观主从蓬莱岛上得到此箫,回到北平后二话不说便将玉箫丢给了王九龙。不少师兄弟纳闷郭观主对待月如意像烫手山芋一样的举动,怂恿着同样好奇的张九龄去打听。

张九龄至今还记得,郭观主当时只说了一句话:“那箫太霸道了,只有九龙能镇它。”

事实也的确像郭观主所说,自打王九龙得到月如意以来,张九龄统共就看见他使了三次,每一次都震撼山河——一把玉箫在他手里,硬生生是使出了大刀阔斧的霸气,就算张九龄修的是冰寒之息,有时也会被月如意带着王九龙的火灼之力的霸劲所逼退。

好小子,你狠。

想到这,张九龄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从哪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为了避免被王九龙祸及池鱼,他转身一掂脚,轻悠悠地踩着最近的一棵树的树干,落在了树枝上,颀长的身姿身轻如燕,翩翩如玉。

王九龙并不想还没进村就先把村子给炸了,他在掌心转了一圈月如意,月如意划过空气中的轨迹燃起血红色的火焰,熊熊的火灼之力从周身炸开,以一道肉眼可见的红纹扫荡了方圆百里。

张九龄手忙脚乱地扶住树干,才没被天摇地动的震荡给从树上晃下来。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好家伙,他们走过的小树林几乎被烧了一半。原本黑雾遮顶的妖气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几缕黑气,徘徊不散地围在村子上方。

张九龄心里咯噔一声,一撩大褂,从树上跳下,稳稳当当落在王九龙面前。

王九龙无奈地看着一片惨状的小树林,挠了挠头,委委屈屈地看着师哥。张九龄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一步踏进了村子。



两人走进安平村的一瞬间,便给滚滚袭来的死气和浓烈的腐臭味充斥了鼻腔。

张九龄的脚步停在了村口的一棵百年古槐树下,看着三人环抱都围不过来的树干上的一道突兀的烧焦痕迹陷入了沉思。

王九龙用月如意碰了一下那片焦黑的区域,摇了摇头:“起码烧了十年了。”

“也就是说十年前,有可能是五仙中的哪一位躲来这避雷劫?”张九龄眯起眼睛,看着已经被妖雾侵蚀的槐树,心里默默为古树哀悼三声。

王九龙对妖雾视若无睹,将树根上的泥土踹松,露出了泥土下变黑的树根。他弯下身子,从背上的行囊里抽出一把短刀,割了一小块树根下来,放进了行囊里。

“这里不是东北,如果是五仙之一的话,只有柳仙的可能性比较大。”王九龙用手比了比那片烧焦的区域大小,“看着也像。”

东北出马仙,请的是狐黄白柳灰五仙,降神在身,满足自己想要做的事。但这五仙皆是狡黠奸诈,若非是家里几世心诚供着的保命神,往往请神者会受到严重的反噬。

张九龄自幼在长白山长大,东北出马仙的事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他虽然不太多瞧得上这些偏门邪道,但却对这五仙一直保持警惕的态度。

虽称其为“仙家”,也不过是饱受骚扰的百姓无奈之下对其的尊称,说到底,也不过是妖祟罢了。况且这五仙颇为记仇,如果在何处得罪了它们,无论是躲到天涯海角它们也会如影随形的跟着你,着实难缠。

张九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骨相生得好,黑曜石般的双眼在月华下格外明亮。

“不如咱猜猜,那柳仙躲过去了没有?”

王九龙无所谓地勾唇一笑,道:“躲过去也好躲不过也罢,这次它若出现挡路,一并烧了做蛇羹。”

张九龄挑眉,冲他竖起大拇指——正如师傅和师兄弟的评价,九字辈的就没个怂人。

两人并肩走上了村道,偶尔路过几间房门半敞的房子,张九龄细心地望里瞧了几眼,发现镇江府督办的那封信真的是把事情说简单了。

张九龄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指着倒在桌面上形如槁木,肢体扭曲的死尸,冷笑道:“都这样了那群人还想着把事情压下去?”

如果不是妖物作祟,难道还有人能做到折断人体二十四根肋骨,吸走人体所有精血?

镇江府至今没把消息透露出去,不过是怕惹火烧身,坏了名声罢了。

王九龙伸手捏了捏师哥的后颈,示意他冷静下来。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房的四周,这是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小屋,从房门一进来便是一张简陋的小木桌,上面摆上了几碟小菜,地上还倒了一小壶烧酒,酒水顺着地面流淌到门口,时隔了一天还能闻到些许酒香,可见这是壶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好酒,只可惜这家的主人却是永远倒在了桌上,再也无法品尝这美酒。

“老大。”王九龙自从走进这间屋子里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在半大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次,却始终抓不住那个让他困扰的点,揪着头发琢磨了半天,直到最后不经意间瞥过桌面上一块很突兀的空位时,猛地一拍脑门,道,“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他拉着张九龄退回到门口,张九龄低头看着王九龙和他十指相扣的手,耳朵尖有点发烫,王九龙注意到他微微发红的耳根,挑起嘴角,将师哥的手握得更紧。

“老大,如果你是这家的男主人,这会天已经黑了,你从田里回来,家里的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菜等你,你进屋的第一反应是什么?”王九龙不紧不慢地问道,眼神直直地盯着张九龄。

张九龄眨眨眼,露出了一点儿舌尖舔了舔嘴唇,眼底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可是出了名儿的难伺候,不晓得你说的那位妻子能不能忍得了我这张嘴啊?”



张九龄的性格曾经像极了那高山之巅的严寒风雪,却在王九龙来到德云观后,这座冰柱在一点一点融化,直至点燃上人间烟火。

王九龙猝不及防地被他撩了一下,两人十指相扣的位置也微微发起热来。王九龙盯着张九龄笑眯眯的脸看了一会,凑上前亲了亲师哥下垂的眼角。

带着温热的唇略过他薄凉的脸颊,落在他的嘴角轻轻临摹着他嘴唇的轮廓。张九龄搂住了王九龙的腰,嘴唇微张,舌尖被王九龙勾起,年轻人的情欲被肆无忌惮地展露。

等到张九龄抓着自己衣服的力度渐渐收紧时,王九龙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场旖旎风光。张九龄抬手替他理了理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笑骂道:“德性。”

闹归闹,九字辈大师哥向来很可靠。

张九龄重新将目光从房门投向内屋时,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王九龙话里的意思。

“夜黑风高的,这屋里就没个火?”

王九龙再一次走进屋里,手指着桌边上的一块空余的位置,道:“原来应该是在这。安平村的村民并不算特别富裕,蜡烛应该还是主要的照明工具。”

“有点意思…”张九龄四下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烛台,也没有看到蜡烛,有些讶异道,“人死了,蜡烛不见了…难不成那妖怪饥不择食连蜡烛都吃了?那得多呛。”

王九龙摆摆手,搬来一把椅子给张九龄坐,张九龄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坐下,仰着脑袋看着他,就像等待长辈给糖吃的小孩,流转星辰的黑色瞳孔里是王九龙一人挺拔的身影。

想到这,张九龄弯了弯嘴角。

“我在于长老的藏书阁里,在一本古书上曾经看过这么一段记载:有一个中原小国的皇帝,恐惧黑暗,便搜罗全国的蜡烛运送到宫里,让整个皇宫的角角落落都点上蜡烛,直到没有一地儿暗处。久而久之,蜡烛供应不上了,那位帝王大怒,连斩了三位宫里采购的太监。”

张九龄当即皱眉:“这么暴戾?”

王九龙点头:“但是人宰了,还是没有足够的蜡烛能点亮整个皇宫。”

“后来不知打哪来了个游方术士,给这个皇帝说了个能拥有无穷无尽的蜡烛的方法。”

张九龄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表情凝重起来。

“那个游方术士说,用活人制成的蜡烛,是千年不熄,万年不灭的。”王九龙顿了顿,表情也不太好看,“一开始做蜡烛的人选是狱里犯了死罪的囚犯,然后是罪不至死的普通犯人,无辜受牵连的黎民百姓,朝堂上的高官大臣,甚至是后宫的妃嫔。”

张九龄的语气冷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握紧了拳头,淡淡道:“有违为王之道。”

“传说在那段时间,整个皇城的上空都布满了滚滚红烟,凄惨凌厉的惨叫声从皇宫传至皇城各处,一连几个月,皇宫水槽里排出来的不是污水,而是血水。那位皇帝将所有人烛都搬进了自己的寝室,从此再不理朝政。”

“民心散乱,军心不稳,敌国来犯,自然是不战而败。敌军冲进皇城时,偌大的皇城大街上活着的只剩下零星的妇孺儿童和孱弱老人。破开皇宫大门时,敌军首领一马当先冲进那个皇帝的寝宫,却在发出一声惨叫后再也没有走出来。”

因为休息不足的晕眩感突然袭来,张九龄身形晃了晃,王九龙手疾眼快一手搂住他,才没让他倒下来。张九龄摆了摆手,深呼吸了一口,睁开眼睛,道:“说下去。”

“敌军再无人敢踏进那间寝宫。只是在夜晚撤兵之际,那间寝宫燃起了最明亮的烛光,有士兵从寝宫的门缝中,看见了烛光映照下有数不清的有半人高的蜡烛身影一点一点地靠近寝宫门,烛身上无数惨白的人脸透过门缝将脸探出,似哭似笑地看着那群敌军——”



张九龄站起身,望着房屋外黑沉沉的夜空沉默半晌,一脚踹翻了那张椅子,面无表情地骂道:“昏君。”

王九龙悠悠转着月如意,抬头看着渐渐被乌云遮蔽起来的明月,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没有明月,又谈何如意?今晚看来是不太平啊……”

“你的意思是,安平村就在原来的皇宫遗址上?”张九龄双手撑在桌子上,扭过头看着王九龙。

“不一定。”王九龙低眸扫了一眼桌面上曾经摆放着蜡烛的位置,“倒不如说是人烛被盗走后才出的事。”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平地起风,凌厉的风声呼啸着刮进屋内,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利刃,直接击碎了张九龄身旁的桌子。摆放在屋内的物件也应声而落,碎了一地陶瓷瓦罐。

张九龄脸色一变,几步冲上前一脚踹上了屋门。门外传来巨响,狂风狠狠撞上了木门,发出可怖的响声。王九龙看着被风撞得摇摇欲坠,不停掉下木屑的屋门,摇了摇头:“挡不住的。”

张九龄扭头看了一眼内屋,当机立断:“跳窗!”

王九龙几步冲进内屋,甩着月如意破开了内屋的窗,一手紧紧拉着张九龄,另一只手扒拉着窗檐,纵身一越而过后,立刻转身接住了紧跟着他跳窗出来的张九龄。

狂风肆虐而过的村道一片狼藉,树叶尽数被吹散,锅碗瓢盆七零八落地摔下地面上,更有甚者屋舍门前的栅栏都被刮落在地。

“往哪走?”王九龙看着张九龄,手中的月如意再次亮起红光。张九龄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月如意——水火不相容,就算王九龙和他的关系再如何亲密,他偶尔也忍不了这股凶狠霸道的火灼之力。

“刚刚村口那棵古槐指向哪来着?”

王九龙挑眉,顺手从行囊里拿出先前砍下来的一小块树根。黝黑的树根接触到空气后,忽然冒出了几缕黑气,黑气悠悠浮上半空,朝着村道另一头飘去。

“跟上。”

黑气在空中消散的速度很快,两人只能马不停蹄地一路紧随,路过的村舍目光可见的残破,更让人为这个遭受无妄之灾的村子感到几分悲凉。

黑气在飘到安平村祠堂前几百步距离时便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四周静谧地仿佛这个村子不在现世,死寂从地底爬出向四周蔓延,阴冷悄然裹上人心,伺机侵入。

王九龙皱眉,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张九龄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的意味不言而喻,他转头盯着不远处那座立于黑暗中,像是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的祠堂看了一会,了然道:“我明白了。”

“我的想法没错,你的也没有。”他指着那座祠堂道,“祠堂下面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皇宫的遗址,所以现在这会上面才聚了这么多妖气。”

王九龙顺着他的手指往祠堂上方看,眯了眯眼——并不是所有德云观的弟子,都能像张云雷和张九龄这样能凡眼直接看到妖气,这可能和他们修炼的本底道法相同有关。

像王九龙这种的,更多的是借助法器才能一览究竟。

“老大,我瞎。”王九龙诚实地摇摇头,道,“我没带慈悲镜出来。”

慈悲镜向来是他寻妖气的法器。这次南下镇江,完全是张九龄临时起意,王九龙收拾得急,便将它落在了北平。

张九龄翻了个白眼,拉起他的手,一边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一边继续解释道:“安平村的人可能的确是偷了人烛,但应该是在修建祠堂时不小心挖出来的。况且如果按你所说,人烛的大小和人无异,这么大的蜡烛普通人也用不了啊。”

话音落下两人便几乎走到了祠堂门前。

张九龄摸了摸下巴,把祠堂周围打量了一番,试探着问道:

“楠楠,都说咱们九字辈的练的是刀枪棍棒,要不您受个累上去把门给我踹了?”



只可惜张九龄的想法未能实现,王九龙的拳脚也未能一并实施。

脚底传来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人始料未及,耳边突然炸开的泣鸣更像是渗入了身体各处,噬咬着骨髓精血的虫子,软了人四肢的力气。

未知的黑暗一瞬间麻痹了五感,张九龄深知着了道,却并不十分着急——与其一头雾水横冲直撞,不如等着对方自己找上门来,还省去了寻找的功夫。

相比起陷入了这无尽深渊,张九龄倒是比较担心王九龙。

王九龙自从拜了师,几乎和自己形影不离。这一会儿眼睛失去视觉,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瞧不见他的身影,张九龄没来由得有些烦躁。

说到底还是被那人惯的厉害,习惯了目光所及之处他永远挂在脸上淡淡的笑容,余光所见他站立身侧的身影,寒夜里他透过掌心递来的温度。

算了,就当是历练历练。

耳边萦绕着如同小鬼私语的低鸣自坠下这深渊以来便未曾停下,直闹得人心烦。张九龄皱着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心里默念了几遍在北平时张云雷闲着无聊教了他几句的佛经,虽说耳边的声儿没见小,好歹心倒是平静了些许。

泥泞的土腥味儿顺着一丝微风钻进鼻子里时,张九龄眼神一凛,腰间起力,猛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膝盖狠狠砸在身下忽然出现的石板上。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谨慎地探手敲了敲身下的石板,传来的笃笃声证明了石板的承重能力后,他才缓缓起身。

得亏刚才翻了个跟头,不然就是后脑勺跟这石板撞一块了。

张九龄有些庆幸。

几乎完全抬不起来的右腿火辣辣地疼,他着咬牙强行走了几步,手一直在四周摸索着——接触到的竟是一片潮湿的山壁。

张九龄摸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慢慢地移动身子,将身子靠在了山壁上,缓了缓右腿传来的痛意。

他没发现王九龙。张九龄皱起眉,心底再次涌起一股烦躁。他倒不是担心王九龙的自保能力,而是这种被分离开的落空感像洪水猛兽般试图将他淹没。

他直起身子,从腰间抽出了一个手电筒——手电筒是来安平村之前临时买的,还是王九龙突然起意他才买的。张九龄当时还纳闷他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们两个人在外游历了这么久,几乎没置备过手电筒。

因为王九龙这个人就是个移动光源。

张九龄神情复杂地看着手上的手电筒,不得不感慨王九龙的未雨绸缪。假使现在没有这手电筒,他估计只能趴在地上一路爬过去摸黑找人了。

手电筒刚打开时还因为先前跟着张九龄被碰撞了几下,光线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就在张九龄低头拍手电筒研究哪磕坏了的时候,他的余光瞥到手电筒照着左边的山壁间忽然闪过一张惨白的脸,脸上挂着咧开到耳根的笑容,十分诡异。

张九龄:“嚯。”

手腕上挂着的墨绿色的玉镯在张九龄瞥见那张脸后便不安地震动起来,张九龄眯起眼睛,慢慢撑着身后的山壁站直了身。

手电筒微弱的照射范围和那块山壁到底还是有段距离,隐隐约约地看着并不真切。张九龄只能凭着感官印象推测那张脸的模样。

那张脸只能从山壁缝里瞧见,远远看过去十分浮肿,像是被泡在水里十几年的尸体,惨白的如同大理石一般,毫无血色。张九龄故意转了转手电筒,四散的光线有意无意地略过那块山壁,那张脸却不躲不闪,依旧是直直地看向他这个方向。

别还是个摆设。

张九龄低估一声,却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张脸看过来的方向上。他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它看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山壁。

张九龄后退几步,缓缓转过身,将视线从那张脸移到了现在自己面前的山壁。小心翼翼地伸手,顺着山体岩石的纹路摸了一遍,没发觉什么异样。

他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举起手电往身后一照——那张脸消失了。

看来是活的。

他重新扭过身子,手上下了点力道,重新循着刚才摸过的山壁又摸了下去,一寸也不放过。

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和刚才不太一样的地方。

镶在山壁中间的一块圆润的岩石。

张九龄挑眉。山壁里有错乱的岩石不奇怪,但毫无棱角,明显是被抚摸平整或者是特意打磨过的岩石就很奇怪了。

张九龄没有犹豫,将手电筒咬在嘴里,一手按在山壁上,另一只手用力地将那块岩石按了下去——



面前的山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深嵌地底的山体竟然缓缓转动起来。张九龄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攀着山体,跟着山壁的转动,转到了山壁的另一侧。

竟然还是个机关。

张九龄忍着疼,从嘴里拿下手电筒,照了一下面前的环境。

两座汉白玉石铺成的桥在光线的照射下,缓缓呈现在他面前。深埋于久不见天日的地底,这两座桥都落上了厚厚的尘灰,却也难掩玉石的光泽。一束光照向远方,看不见桥的尽头。桥面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层薄雾,光线在薄雾里几重折叠后便消失在雾中,四周安静地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桥下是一条地下河,张九龄站在河边,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寒意。

四周依旧是成片的山壁,与外边儿唯一的区别,是这些山壁上隔了一段距离便镶了个佛头。与平日在寺庙里见到的慈眉善目的佛祖菩萨不同,这里镶着的佛头,一个个面目狰狞,神态诡异,齐刷刷地对准了地下河上的两座桥。

张九龄拖着伤腿,一点一点地从河岸挪回到了山壁边上,手电筒往上打就能看见头顶十几米上的佛头。

他这会就算因为休息不足再头疼,也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是什么个情况了。

古代帝王陵墓中,在殉葬坑的两旁往往会修建两条道。左侧的道一般会修的通畅无阻,墓主抬棺进主墓时,往往就走的这条道,被称为“仙道”。寓意着走过了这条道,墓主就能羽化成仙。

而右边的道,往往修的狭窄,道中央还会矗立着镇墓兽。

古代传说中,有魑魅魍魉四种妖兽,专门吃死人的鬼魂,而镇墓兽能克制这四种妖兽,因而在道上立镇墓兽,有镇鬼之意,因而这条道便被称为“鬼道”。鬼道往往作为摆设,活人是不可以走上去的。

王九龙刚拜师那会,得接受十天的封闭式修炼,张九龄闲来无事,便抱着自己的紫砂壶屁颠屁颠地跑去藏书阁,找于长老唠嗑。于长老有事不在藏书阁的时候,张九龄便翻阅他的那些古籍,在《汉书》里便看到了这么一段,后来又看了《葬经》,好说歹说对墓葬也有个七八分的了解。

如今眼前虽然是两座汉白玉桥,但结合起周围的山势水势,这两座桥定然是通往陵墓的神、鬼两道无疑。

至于这殉葬坑……张九龄捡起一块碎石,往地下河砸去,半晌不见底,心下了然。

估摸着是后来地势下陷,河水入侵,将这殉葬坑淹没,才形成了这地下河。

如今前后没有别的出口,唯一的道路便是这两座桥。无论是要找到王九龙,还是找到人烛,都只能从桥上走。

张九龄看着在薄雾弥漫下若隐若现的桥身,心里不安的感觉加重了几分。

左为神,右为鬼,到底是书上的记载。况且如果这墓主是王九龙所说的那个皇帝,此人心思迥异,难以揣测,不一定会按《葬经》所述建造陵墓。而人烛化妖,也可能会对这神、鬼两道的规格造成影响。

手电筒的电量显然是支撑不了多久,照射范围比刚刚明显小了一圈。张九龄一咬牙,还是走上了左边的桥。

右腿膝盖指不定是骨折还是骨裂,剧痛感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张九龄的大脑,反而让他越发清醒。桥面宽敞,透彻的玉石偶尔还能反射出张九龄的影子,配上低温水汽形成的薄雾,更显诡异。

张九龄一直紧紧绷着神经,耳朵细细地倾听着周围的响动,那地下河也不知流淌了多少岁月,竟然还是活水,细微的水声像风一样不时略过耳际。

就在张九龄即将下桥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倒更像是被风吹着飘过来一般。

张九龄眼角一抽,暗骂一声,立刻脱下手腕的玉镯,玉镯离开手腕后瞬间爆发出耀眼的绿光,在张九龄手中化成了一节长鞭。那长鞭通体墨绿,肃杀之息浮现于表。

只是还未等他出手,便听见那人影的方向传来不确定地一声:“师哥?”



“九龙?”张九龄一愣,收起长鞭别到腰后,另一只手拿手电筒一照,不是王九龙还是谁?

王九龙浑身是汗,显然是跑过来的,他气喘吁吁地停在张九龄面前,张九龄皱起眉,给他拍了拍后背。

“你上哪去了?”

“嗳,别提了。”靠近了张九龄才发现王九龙灰头土脸的,身上蹭破擦伤的地方不少,显然遇见的事不比他少,“就咱俩掉下来之后,我磕到块石头,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估摸着刚刚才醒过来。”

张九龄不置可否,朝他身上努努嘴,道:“这些伤怎么回事?”

王九龙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蜡烛上。”

“蜡烛?”张九龄眉间一动,“有妖气吗?”

“有,可多了,就在那片蜡烛上头。”王九龙脸上的表情显然还心有余悸,“我没见着本尊,和那妖雾打了一会,它窜进蜡烛里就消失不见了。师哥,你是没见着那片蜡烛有多少,那里原来是条河道,不知道干了多少年,现在里面密密麻麻全立着半人高的蜡烛。”

张九龄没说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王九龙被盯得不太自在,偏过头去看张九龄身后那座桥,讶异道:“神道?”

张九龄突然咧嘴笑了,慢条斯理地重新抽出长鞭,一鞭落在地面上,震得地上的石板裂开了一道巨痕。

“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张九龄舔了舔虎牙,眼里闪过狠戾,手中的长鞭绿光更甚,“要么你变回你本来的模样和我打,要么我就把你打的不入六道轮回!”周身寒意陡增,从他脚下起蔓延出层层冰霜,往“王九龙”的方向扑去。

“王九龙”脸色一变,退后几步,原本脸上的神情一扫而光,转而换上了狰狞的表情,倒与山壁上的佛头出奇地一致。

“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他的?”再开口时,“王九龙”已然变成了苍老嘶哑地声音。

张九龄冷笑一声,语气嘲讽地说道:“第一,他叫我几乎都是叫的老大,极少数有事相求时才叫的师哥。第二,我这么明显地瘸了一条腿,他不可能不问我是怎么伤的。第三,他根本看不见妖气,而且我是从对面走过来的,对面的左从这看过去是右,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走过来的是神道还是鬼道?”

“王九龙”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地声音,随即身上的人皮开始裂开,人皮下露出了野兽一般的毛发,待整张人皮脱落后,站在张九龄面前的,是一只长相颇似猴子,却又有着犄角和獠牙的兽类。

“我还当是什么作祟,原来是只山魈。”张九龄抬手猛地落下一鞭,山魈灵敏地躲开,并跳上了山壁,“镇墓兽都能成妖,这墓的风水得多好。”

山魈龇牙咧嘴地冲他示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过去,半指长的利爪眼见就要往张九龄脖子上抹去。

张九龄冷哼一声,右手抓着长鞭,左手徒手摁下了山魈近在迟尺的一只手臂,立刻念起法咒,左手顿时发起金光,抓着山魈手臂的位置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并冒出一阵白烟。山魈发出痛苦的叫声,不断挣扎。

右手执鞭狠狠落下,打得山魈皮开肉绽。长鞭见了血,更为兴奋,如同游龙一般捆住了山魈,并且越收越紧,将山魈彻底困住。

张九龄松开左手,掌心一道法印缓缓褪去,再看山魈的手臂,已然是骨肉尽露。

“他在哪。”

“……顺着河岸走,过了一个耳室就能看见他了。”

张九龄撇下奄奄一息的山魈,打着手电沿着河岸慢慢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的蜡烛被胡乱弃置一旁,有切割的痕迹,张九龄猜测这应该是安平村的村民下到地宫发现了人烛,因为人烛太大不好搬运,才切割成正常蜡烛大小带回村里。

在经过山魈所说的耳室时,张九龄发现耳室门前的千斤顶被炸开了个洞。

村民是不可能有炸药的。张九龄眯起眼睛,在外边用手电照了一圈耳室内部。

耳室里是洒落一地的金银财宝,还有七倒八歪的兵俑,地上有一道淡淡的血迹,循着血迹照着手电筒望去,张九龄才发现有一具没了半截身子的男尸挂在石梁上。

看尸体的模样,那消失的半截身子像是给什么野兽活生生地咬了下来,张九龄想到外边的山魈,耸耸肩。

但男尸剩下半截的尸体上穿着的衣服,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镇江府督办的制服。

好嘛。张九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找着联系了。



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右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张九龄也没心思理会。手电筒的光显然无法再支撑多久了,他叹了口气,只能默默祈祷王九龙这个移动光源待会还能供电。

转过耳室,入目的是主墓室。

虽然眼前的主墓室已经在岁月的洗涤下残败不堪,但仍能从装横布局上看出墓主生前的辉煌。

看来王九龙看的那本书是假的。他叹了口气,刚想往前再挪一步,却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事。

他挑眉,拿手电一照,发现又是一具男尸,也穿着督办的制服。

“看来镇江府的人早就知道这里不干净了。”熟悉的男声响起时,张九龄的左腿已经无法再独立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膝盖一弯就要摔倒在地时,一双手稳稳地拖住了他。

重新落入熟悉的怀抱的张九龄突然鼻子一酸,右腿再次传来翻天覆地的痛意,他手一松,彻底完成使命并且暗了下去的手电筒咕噜咕噜滚下了阶梯。

“没事了老大。”细细地吻落在耳际,温柔的声音卸下了张九龄浑身的利刺。

“楠楠…”张九龄知道王九龙能在黑暗中看清他,眼里毫不掩饰地全是重逢后的喜悦,“我好疼啊…”

张九龄鲜少在他人面前展露脆弱,在王九龙面前,他一直是潇洒不羁的大师哥。无畏风雨,是傲雪凌霜的张九龄。

王九龙感觉心尖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刀,心疼得不行,搂着张九龄就地坐下,此时张九龄疼得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

他小心翼翼地摆正张九龄的右腿,鲜血渗透布料浸出,落了王九龙一手。王九龙眼圈犯红,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又从主墓室里翻找出几块木板当夹板,固定了张九龄骨折的右腿。

“老大。”他轻轻唤了声,张九龄半晌才缓缓睁眼,抬手拍了拍王九龙的头,笑了笑,小声地说道:“这回是真的了。”

王九龙扶起他,让他半边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慢慢给他捋着现在的处境。

“那干涸的河道里全是人烛,起码有十里长,一直没有熄灭,在河道里像是蜡烛堆成的泉流。”王九龙回忆着自己在主墓室后面看到的场景,皱眉,“我在棺材里没有看到尸体。但是我站在河道边上时,人烛没有袭击我。”

张九龄恢复了点精气神后,闻言沉默半晌,拍了拍王九龙的手臂,道:“楠楠,咱们可能被误导了。”

“我们一开始对人烛所有的了解,都是从你看的那本古籍里了解到的,下意识就把书里所说当作是真的。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本书可能本来就是错的?”

“如果按书里所说,这里不应该是地宫,而应该是皇宫的遗址,外边更不会有神道和鬼道。但这里修建的的的确确是一个陵墓。”

“如果那本书的说法被推翻,很有可能作祟的反而不是人烛——”


十一


王九龙一愣:“难道是那皇帝的尸体?”

“你应该有看到死在这里的警察。”张九龄揉了揉眉心,显然很疲惫,“说不定是安平村修建祠堂的时候,发现了地宫,派人去警察局备案,警察局的人心生歹念,试图下墓来捞一笔,惊动了墓主的尸体。”

王九龙沉思了一会,跟着张九龄的思路慢慢讲道:“第一次他们成功了,带了珠宝出去,但有了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二次下墓的时候,出了事,死了好一些人。安平村的村民不知情,因为挖到了人烛,便想着下来带点人烛回去,但是惨剧就发生了。”

张九龄点头,道:“人烛和那皇帝之间应该有别的联系,但不像是敌对关系,更像是人烛守着尸体,人烛丢了,尸体便去找回来。”

“妖气旺盛,莫非那皇帝的尸体成尸妖了?”

“总归还没修成旱魃,不然镇江早就大旱连年。”张九龄在王九龙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不是旱魃的话,咱俩应该可以对付。”

话音刚落下,主墓室后的甬道忽然传来一声嘶吼,从甬道里飞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竟是那老山魈。

“……镇墓兽镇不住墓主这也太丢脸了。”张九龄不忍直视地扭过头,甩手挥出长鞭往地上一砸,划出一道极深的裂痕。王九龙的月如意往地面一点,裂痕从地底下冒出熊熊烈火,挡住了从甬道里飞出的一个身影。

“飞尸。”王九龙和张九龄对视一眼后,率先提着月如意,半步点地越过烈火。飞尸敏捷地躲过王九龙踢下来的一脚,浮肿惨白的脸彻底在火光下展露出来。

张九龄哑然——可不就是这张脸引着他过来的么。

他甩着长鞭而过,长鞭擦过石板,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响,从石板上带起一道冰墙,狠狠地朝飞尸砸去。

飞尸怒吼一声,在双手撑下了冰墙的同时,被冰墙压的脚下石板断裂下陷了三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天地神灵,三五天丁,万妖顿悟,伏妖阵起!”王九龙在张九龄的冰墙暂时压制了飞尸后,立刻掐诀起咒,手中的月如意爆发亮光,箫身中部飞出一道红纹,与张九龄长鞭里飞出的一抹绿纹交织在一起,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

“镇妖法器月如意。”

“镇妖法器九轮鞭。”

“起阵!”

夜空顿时响起惊雷,连降数道天雷,震得地宫摇摇欲坠。在飞尸上方出现红蓝两道成年人手臂粗壮的铁链,在飞尸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飞尸一掌打破冰墙,又被惊雷却慑,想飞身躲回棺材里,却又被铁链限制了举动,一时怒上心头,怒吼不止。

“遭了。”张九龄猛地抬起头,“妖气变重了。”

“是人烛?”王九龙暗道不妙,扭头才发现甬道处爬满了蜡人。

“把它们打回去!”张九龄冷声道,周身寒气再聚,整间主墓室的温度骤降。冰霜慢慢延伸,覆盖起整间主墓室。

王九龙咬牙,立诀将月如意定在半空中,继续困住飞尸后,转身几步冲到甬道旁,不顾恶心,一手提留起一个蜡人,另一只手将它一拳打回甬道后的河道里。

爬上岸的蜡人越来越多,王九龙打回去的蜡人也越来越多,整个局面陷入了僵持。

张九龄脸色苍白,启动伏妖阵需要消耗很大的体能,他强行撑了这么久,体内气血逆流,青筋爆出,俨然是要爆体而亡的模样。

王九龙心里着急,一脚踏陷脚下的石板,石板缝里燃起烈火,阻挡了蜡人的前行。他立刻冲回张九龄身边,封住了张九龄的五感。张九龄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王九龙一人起阵,自然感觉也好不到哪去。所幸的是,惊雷的响声愈来愈近,想必是炸开了地宫上面的土层。

惊雷落在飞尸头上时,飞尸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地惨叫,与此同时甬道里的燃烧了百年的人烛竟渐渐灰暗下去,直至再无光亮。

月如意和九轮鞭落在地上时,杀意渐消,九轮鞭更是迅速变回了原来玉镯的模样,回到张九龄的手腕上。

王九龙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后,再也无力站起,苦笑一声后,还是无可奈何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只雪白的千纸鹤。

千纸鹤在他头上徘徊了几圈,渐渐消失在空中。

王九龙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张九龄身边。


十二


半个月后,镇江府督办因涉嫌私挖古墓,故意杀人等罪行,全体被革职的消息传遍了中国,一时引发不小的轰动。

而此时张九龄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被细心治疗过的右腿虽还不能行走,却也恢复的不错,他听着王九龙念着的报纸,挑了挑眉。

“霄字辈的神行千里练的是真的可以,用来逃命救人最合适。”

王九龙无奈地笑了笑,收好了报纸,道:“辫儿哥和九郎对付画妖时,打碎那尊唐三彩是修不好了,我琢磨着在地宫里发现了一些别的古董,给师傅送去了。”

张九龄摇了摇头,道:“师傅若不把那唐三彩摆出来去晦气,也不至于被打碎。”

王九龙揉了揉张九龄的头发,弯下身子,轻轻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老大,要赶紧好起来啊。那株桃树开花了,我等着和你一起看呢。”


【完】


别问,问就是为了能编辑进合集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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